逝者 | 叶克飞:袁阔成,老人家曾生不逢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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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晚哄儿子睡觉,他都会例行提出各种问题,其中一个常设问题是:“爸爸你为什么有只耳朵戴着耳塞啊?”
这时我就得将重复了无数次的答案告诉他:“关了灯嘛,爸爸又不想看手机,就听评书啊。一只耳朵听评书,另一只耳朵听你说话。”然后这个问题以他揪我耳朵告终。
大概是这两年,我恢复了听评书的习惯,平时开车也会听两段。之所以说“恢复”,是因为我在1993年随父母返回广东家乡后,就基本没再听过评书了。所以,我的评书记忆停留在小学时代,无论是听电台还是读实体书。
如今回想八十年代,我的最深体会是无书可读,但当时并不这样觉得,反倒认为可读之书太多。原因是小孩子好打发,几本名著加一堆评书就足够,无需考虑价值观的因素。六岁半的一天,我在舅舅家玩耍,到处开抽屉,翻到一套《三国演义》。我有点古文底子,认字也多,加上看过几本《三国演义》的连环画,知道故事热闹,所以拿起便读。
我没有查字典的好习惯,只有不认识的字认半边的坏习惯,凭借读古文打下的语感,读这种白话小说倒也不在话下,班上有几个同学也跟我一样。真正读懂读透当然不可能,但能把热闹全记住,小学一二年级时,我们最热衷的就是找个老院子,坐墙上互相考问,比如“街亭之战后,赵云撤兵,一箭射掉了谁的盔缨?”“那个掉在涧里的万政呗!”
凑巧的是,《三国演义》原著是我的古典小说启蒙,袁阔成版的《三国演义》则是我的评书启蒙。那时,我中午在外婆家吃饭,红色的四方木桌,摆着外婆给我做的小锅饭,有时外公会乐呵呵帮我去买我最喜欢的卤豆腐。在我背后有一台经典的双卡录音机,收音功能的调频常年位于青岛人民广播电台,我就是在这个台听到了袁阔成版的《三国演义》,就此一发不可收拾,每天中午以评书佐饭。
(评书泰斗袁阔成)
有人称袁阔成版《三国演义》是评书史上艺术水平最高的作品。这一方面跟原著有关。年少时听评书全是听热闹,最喜欢的是耍宝型的人物,比如《明英烈》里的胡大海,《说唐》里的程咬金,《三侠剑》里的贾明。年纪渐长再听评书,就知道不堪推敲之处甚多,史实和史观的缺陷自不必说,那些排兵布阵、奇谋妙计,都是凭空臆想。相比之下,《三国演义》尽管原著已是七分假,但仍比其他评书的蓝本靠谱。
另一方面则是袁阔成本人的因素。在几大评书家中,他是最雅的一位。他的《三国演义》并未脱离原著,但也未照本宣科,时常借鉴史实予以发散。广东人称说书为讲古,电台里也有几位著名粤语说书人,在我看来,他们的最大问题就是照本宣科,把说书变成了念书。当然,许多人推崇袁阔成“夹叙夹议”,在说书中有大量评点(尤其是诸葛亮去世那一段),我个人反而不甚同意,一来说书免不了观点,但没有必要说教,二来过多的评点割裂了故事的节奏。在袁阔成此后的作品中,气氛不合的点评也为数不少。
但不管怎样,评书大师的美誉,袁阔成当之无愧。只是,观其一生,我还是不得不慨叹一句“老人家生不逢时”。
我所见过的袁阔成生前采访不多,“评书是一门艺术”这话倒是每次必提。评书历史极久,一直位列曲艺,北方称评书,江南称评话,南粤称讲古,是当年市镇中重要的消遣,尤以民国时代为盛。到了1949年后,物质与文化均极匮乏的时期,评书也是难得的娱乐,有收音机处便有评书。只是到了今天,评书虽然可算是许多七零后、八零后的集体记忆,业余爱好者也多,但确已式微。
袁阔成作为当代评书家中资格最老的一位,想来对此感受深刻,才会反复强调“评书是一门艺术”。不过说句实话,如今去听旧时评书,除了儿时记忆可以加成之外,其他惊喜已然不多。与史实的不符,情节的混乱,都是客观存在的问题。偏雅的袁阔成已是其中翘楚,其他人更是良莠不齐。前些日子重听单田芳的《杨幺传》,就颇有惨不忍听之感,不过考虑《杨幺传》原作的时间,单田芳刻意拔高农民起义也是无奈之举。也正因此,我虽然对评书充满感情,但每次见人大赞评书,还是忍不住摇头——我实在不相信,一个有正常价值观的人,重新去听二十多年前的评书,还能觉得它好得很,即使回忆是美好的。所谓寓教于乐,乐倒是还有,但“教”的价值观往往是陈腐的。
我小学时除了听评书,还爱买评书的实体版。那时青岛新华书店旁边有个小门市部,门口常年摆放各种通俗书籍,母亲就常带着我去挑,《明英烈》、《赵匡胤演义》和《呼杨合兵》等都是在那里买的。印象最深的倒不是情节,而是每本书前面都有个序言,除了介绍作者和整理人之外,还得例行加上“删除了封建迷信情节”、“本书对农民起义进行了歪曲,故对其去糟粕”之类的句子。可见1949年后,评书也如其他曲艺一样,有过一回净化运动。
净化本不是坏事,但我们都知道,行政手段的净化往往会变味,它甚至有所目的。比如广电总局的各种禁令,不但不尊重市场,也不尊重民众。评书的净化同样带着行政的强制意味,所谓“封建糟粕”,并非只是迷信或者色情,更有价值观上的扭转。比如对农民起义的拔高,就是有意而为之。
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,出身评书世家(伯父袁杰亭、袁杰英和父亲袁杰武号称“袁氏三杰”)的袁阔成,成为了1949年后说新书的带头人。1952年,他在唐山说《吕梁英雄传》和《二五长征》等新书,获颁锦旗。1963年说《许云峰赴宴》等新书,被誉为“说新书的带头人”。此外,他还说了《烈火金刚》、《林海雪原》、《红岩》、《赤胆忠心》和《野火春风斗古城》等现代题材的新评书。直到八十年代,他录制《三国演义》,才算达到了艺术上的顶峰。
文革时代,曲艺界备受打压,许多大师惨死。袁阔成唯一的儿子也因救治不及时而患病去世。不知他讲那些“形势一片大好”的新书时,内心作何想法。
在他所讲的新书中,“十七年文学”占比极高。所谓十七年文学,指1949年至1966年之间的中国文学。其特点是过分夸大,好人无所不能,智勇兼备,尽是高大全形象,坏人永远坏到冒烟流脓,无可救药。周立波的《暴风骤雨》、《山乡巨变》以及柳青的《创业史》都是代表作。
袁阔成就曾讲过《创业史》,还有浩然的《艳阳天》。农村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腐朽实力的生死搏斗,那被刻意夸大甚至歪曲的阶级斗争,即使由袁阔成嘴里讲出来,也显得不是那么回事。
任何艺术形式若是沦为权力的工具,都会退步和变质,从这一点来说,袁阔成以及其他许多曲艺大家都曾生不逢时。
对已逝大师的最好纪念,除了尊重,也许还有审视,看看是不是曾有那么一个时代亏欠了他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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